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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个同学叫有成
1
我的同学李有成走了，带走了全部的痛苦灾病和无情命运、及四十年的坎坷际遇。我们这茬人，大半辈子的光阴过去了，经历了很多事，一面慢慢变老，一边挣扎强撑着活着。奔波颠沛之际，从未停止过对生老病死、造化弄人一类话题的散漫思索。总以为看淡了很多看透了很多，但面对李有成同学的仓促离去，却一直做不到释然于怀和淡然超脱——哪怕抓耳挠腮竭力挣扎找出一大堆或者合理科学、或者牵强附会的理由与借口。
桃花烂漫山野的阴历闰二月，塬上麦苗葱茏新柳吐绿之际，我的同学有成公，已经长眠于故土阴冷的地下。圆圆的坟堆，给春寒料峭的大地画上有一个湿漉漉的句号，也给自己潦草而蹩脚的人生，画圆了最后一个句号。远望他孤零零的坟茔，在我们所有朋友和同学的心目中，却石破天惊逗秋雨，冰雹降落似的，砸下一串串问号和感叹号！
有成同学，命运多舛，前几年就是全县名人了。因为他差一点成为我县教育史上空前绝后的历史罪人。
有成的仓促离世，再次使他的声名，成为全县妇孺老少茶余饭后的热论话题。大家纷纷说起他的音容笑貌，说起他的逸闻趣事，说起他的质朴和吝啬，说起他的负责和认真，说起他的命苦和短寿。
有成走了，留下了我们所知道的关于他的故事、和我们对他的追忆；留下了六十多岁的大哥和两个穷哥哥；留下了省吃俭用积攒的一套楼房；留下了下岗失业的憔悴妻子；留下了孤苦伶仃的幼子。有成什么也没有带走，只带走了被病灾风干了的瘦弱皮囊，带走了这个龌龊世道、叵测人心、教师职业等层层因素罗织的弥天谎言和铺天大网！
有成同学，想起你，我只能苦笑一声，想对你说，师兄，你终究还是出名了。大浪淘沙的历史长河中，流芳千古抑或遗臭万年，人生苦短，譬如朝露。被很多人记住名字，好歹也不算坏事一桩。只是，你的名字被人匆匆提及，又倏忽撂下，不要说若干年后，过上三五年，活着的人迎来送往碌碌奔波，还有谁能刻意提起你、开始讲述出你狼狈仓促、而可怜落魄的一生呢？
时间最可怕，这世界上存在着的一切，任谁，也不是时光的敌手。就像我，在这里回味分析着你短暂一生的故事时，恍惚中，你仿佛就端坐眼前：毛发稀疏，面目黧黑，开心时放声哈哈笑，愤慨时骂一句领导和坏人那些狗日的。嬉笑怒骂中，你把我的香烟抽了一根又一根——我知道，你烟瘾大，所以只喜欢抽别人的，而基本不给人回敬，这是你的风格。
依稀记得，我的有成同学，生在崇明县羚牧塬上一个叫冬阳洼的小山村。那地方地脊人贫，盛产光棍。有成同学排行老四，父母哥哥均是憨厚拙朴的平头老百姓，靠在土里刨食谋生。有成幼年赤脚放过羊，初中在工地扛过泥包，老婆下岗后帮扶着在街巷摆过台球桌，前些年由于工作上的失误，而遭坏人讹诈了一大笔钱财，遭受了许多人的落井下石以及自家婆姨的白眼。
过早承受生活艰辛的人，过早的懂得了日子的不易和世事的艰辛，省吃俭用扣扣巴巴的习惯，早已融进我们的骨髓深处。我们舍不得吃穿和抽烟，我们一直想着攒钱，想着攒点钱日后生病或者老了，不麻烦儿孙和政府。我们忍受生活，也渴望享受生活。
可惜，有成同学，造化弄人，短短二三十年，连螃蟹你都没吃过。燕窝海参，你只在电视上目睹人家饕餮享受；说到喝，早年间你奋发向上，是我们这帮同学中最早爬上校长宝座的，善饮而量大。遭人欺凌后，你借酒浇愁，每晚靠一点酒精的麻醉才能够睡去。等到胆囊被摘除后，你却滴酒不能沾了。说起玩，你连一两元的麻将都舍不得打，更不要说玩别的甚至什么玩女人了。——兜里没钱人又丑，不会哄学生不会哄女人，连一次正儿八经的恋爱都没谈过；还有乐：我的有成同学，厄运自天而降后、灾病摩肩接踵而至时、凄凄惨惨弥留际，除非脑子坏了、神经断线了才能乐的起来。可惜有成同学的身体坏得一塌糊涂，可心里却清楚的跟明镜一样。有时我想，脑子糊涂了或者人命陨落，何尝不是一种解脱……我的李有成同学，吃喝玩乐一样没沾上边，的确是把人白活了……
2
世间事，除过生死，都是小事，但是有成同学已经死了。
有些人死了，名字被写进教科书，故事散落在坊间，终会被编进话本小说，成就文学名著；有些人死了，被鞭尸挖坟、铸成铁人受万世唾弃。我的有成同学死了，他的遭际往往最多被人热议一两个月，一年后，像一股刮过街巷和树梢的清风，没有人驻足观望，更没有人抓住风的尾巴，精心制成标本后珍藏研究。
人固有一死，死了死了，一死百了而已。革命斗争和社会变革的带头人，叫先驱。有成同学，是我们教师朋友的先行者。他一直唯恐日子落人一步。这一回，他比我们偷偷早走了一步。老李同学，麻烦你了，在前面趟好路，躲过荆棘和沼泽陷阱，防着野兽和走狗，我们最终会循着你的脚印前往……
我一直以为，我的同学李有成，是他的上进心甚或野心，既成全了他，但也葬送了他。
上平凉师范时，很多同学和老乡反感他，因为他在学生会中当着卫生部长。
遥想当年，有成同学以几分之差没被录取。93年。交了五千块上了平凉师范的预科班。他的中专上了四年，我们三年后同届毕业。近年来，我们一直戏称他，说他是平凉师范四年制本科中专班毕业。
那些年，五千块钱，对农民来说就是天文数字。很多上预科班的同学，是家里砸锅卖铁换来的学业。所以,预科班的同学自卑而自尊，每个班级的学霸还有级上的学生会干部，基本上都是预科班的师兄和学姐。
上学时，我的同学李有成部长，头发比我现在多不了多少。当年用发胶收拾的有形有色，脑门铮亮。经常带着红袖箍，前呼后拥的踹门而入，检查我们的床铺和堆在床脚的脏床单臭袜子。那时候，他的腰杆还笔直，紧绷着一张黑脸，说话腔大，走路步大，咋咋呼呼训斥人，干脆利落的在小纸条上记录我们的名字、然后干脆利落的扣除我们赖以生存的奖学金德育积分，六亲不认。
毕业之际，有成同学和我交心聊天。说自己甘心为学校的爪牙和鹰犬，是有自己的小算盘和宏大蓝图的，他也知道得罪了很多同学。那些年，师范生中成绩最为优异的学生，可以被学校推荐报送进大学继续深造；组织能力、领导能力突出的学生会干部，有人会被留校，有人会被推荐到市直学校做管理工作，最不济的也会被塞进平凉师范附属小学。
有成说，上预科班家里拉了一屁股债，父母已进入暮年，必须得想法设法让自己毕业后的起点稍微高那么一丁点……
3
后来，我在毕业后到教育局报名时，见到了有成。他推着一辆旧式加重自行车，自行车的坐垫用花花绿绿的布头缝补得层层叠叠。一个假期，李有成的脸被劳作和毒日头侵蚀得更黑更瘦，脚上一双黄解放鞋，的确良裤子的大裤裆宽松的垂落着，仿佛能苫过膝盖。
当了三年得罪人的学生会卫生部长，毕业时没被留校和推荐到市里工作，和我们一起被遣返回乡当村小的孩子王。只是，他的口袋里比我们其他人多了一张预备党员的证明纸片。我们那一届，好几个学生会干部和普通学生，有留在市里任教的、有转行干行政的。多年以后，我想有成和我，肯定都悟透了这其中的原委：不是有成能力不强，而是有成家里穷；不是有成工作不尽心，而是有成背后没靠山，上面和后面都没人。
然后，有成被封到老家村小——羚牧塬上一个叫冬阳洼的小山村，于是联系和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。那时候没有手机，整个学区，只有一部红颜色的固定电话，还被安放在镇上教育界最高行政长官的办公桌上，用一只小木匣锁着，钥匙别在领导伟岸的腰身间。
但慢慢的，碰到其他同学，李有成的消息我知道的越来越多。这家伙，手里既能挥舞得锄头，也能捏着粉笔在黑板上一丝不苟的勤耕细作，还能翘出秀溜的兰花指；说他教书像打仗，拼了老命也时刻准备着搭进去老命。再有，一年后他当上了校长，年年当先进，处处去讲示范课。哪里师资力量薄弱、校长驽钝老迈，有成同学就被调到那里替换校长。结果，他的校长越当越大，直到当上了中心小学的最大的官。
当上大校长后，有成同学买了一台黑摩托车，简直声名与事业齐飞，黑脸共轮胎一色。那几年，有成同学开始步入我县教育界精英一层。经常风驰电掣骑着黑摩托，被教育局抽调，来检查基层各乡镇的教育教学。当年我们同学都很羡慕他，以他为荣。嫉妒他跟领导同出同进，能蹭上好酒喝，能两个耳朵上和嘴里都不空着我们买不起的好纸烟。
4
那次，有成同学检查到了我们学校，晚上我们挤着睡。我买了两瓶酒，他给我留了两盒杂牌子烟，烟是好烟，都是所到学校校长敬给他的，那是他还不会抽烟。喝了半晚上的酒，说了一夜的话。一直谈女人，那时候有成同学正为找不下媳妇而纠结懊恼。
那时候，分到乡下学校和卫生院的女孩少之又少，三五年来一个，不管俊丑，一大堆老小光棍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，图的是人家那一份正式工作。有成同学不缺先见之明，羚牧镇上每分来一个女孩子，有成总以领导身份捷足先登，心中有一个明确而完美的恋爱计划。毕竟，先下手为强，后下手遭殃么。可惜，一个个分配来的女孩，被有成同学一个个关心呵护过后，一个个逐次做了新娘，而每次的新郎，却总都不是他。
我笑骂他，说你只顾当官和教书，娶妻生子这些小事，暂且等功成名就了再说也不晚。……说那话时，我孩子都已经两岁了。
那些命运啊缘分什么的，真说不清楚，一切都是注定的，急不得也躲不了。后来，有成同学终于成家了，娶妻贤惠，生子聪明。
那些年，我总以为有成使我们这届同学中的佼佼者，业已立，家已成，以他现在的劲头和趋势，好好努力，总会封妻荫子，成为我们的榜样和动力的。可惜，那时年轻，干什么总觉得顺风顺水，根本不会考虑到什么叫命运多舛造化弄人。
5
我的朋友和同事说起我的有成同学，每个人都七嘴八舌，发些牢骚说些狠话。但每个人心里都阴沉沉的，觉得肺腑之中塞满了铅块疙瘩，无处抖落无处排解。
有人说，李有成老师命那么苦，是怪他的名字太硬太完美：有什么呢？没钱没权没歹毒心肠，只是有病有难有坏人对头而已；成什么了呢？没成专家没成贪污犯没成一个昏天度日只求勉强活着的人，只成了一个教师队伍中的“败类”、群众眼中的“恶魔”各路媒体笔下的“变态”！
还有朋友说，观有成生前神貌，面有乞相焉：嘴唇常年乌紫，毛发四季干枯，脸庞黑里透青，额头皱纹纵横，穿衣破旧发白，见人就笑眼睛眯缝……综上所述，肯定命运坎坷寿夭命短。闻其言，我不知作何辩解也不想辩解。其实有成长得真不算漂亮，少年坎坷中年遭人谋算，然后诸病缠身，导致未老先衰一副苦相。可是我了解他的性格熟悉他的音容笑貌。总觉得，他的外貌神态，倒和一位中央大元神似，那位领导在上届官居一品，姓吴名邦国……
6
我说过，是有成的上进心和认真害了他。连毛主席都说过，世界上的事，就怕认真二字。
有成当上了大校长后，年年带着毕业班——我们教育界的行话叫把关教师。他事必亲亲躬，啥心都操，起得比鸡早，睡得比狗晚。别人干不了的事，他干；别人不愿干的事，他干。学校无大事，鸡零狗碎、娃娃上了厕所不会擦屁股的事，就是我们教师的大事。为这些琐碎大事，我的同学李有成召集不全教师会，在别有用心的人怂恿下，家长来到校长室前骂街，女老师也在他跟前撒泼，边跳边骂一跳一骂……我的有成同学，校长当的不像校长，完全扮演了孙子的角色。
慢慢上年龄了，我们和有成把一些事情看淡了，看透了，看开了，他早不想当这个辣子烂怂劳什子校长了。可是辞职申请年年交，领导年年在研究，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中心小学里，扮演着校领导兼老孙子兼排污桶的角色。上有各级领导和各类文件的凌压，中有教师家长的挤兑非议，下有黄口小儿打不得骂不得批评不得的难缠教化。姑妄言之，我以为，基层教师的工作，是除过警察外，最危险的职业；是除过排雷战士之外、最需要谨小慎微提心吊胆的活计。一句话，还是老先人讲的精辟：家有三担粮，不当孩子王！
某年某月的某一天，风和日丽，鸟语花香。没有任何先兆和伏笔，我的同学李有成，被改写了命运，付出了最沉痛的代价、遭受了毕生最严重的一次打击。有成同学，可能不是一位好校长，但绝对是一位好老师。因为一节课上，他总觉得一些知识没讲透，一些孩子没有彻底听明白。他的废话与妙言，接连不断，涛涛如连绵江水，结果延伸到了下一节课。台下的祖国花朵早已不耐烦了，开始窃窃咒骂。多年的经验，让有成停了下来，才发现自己口干舌燥，嗓子眼似乎像烧了一夜蒿草的炕洞。于是，有成老师迅速的布置了作业，让孩子外出活动兼上厕所十分钟。
拍了拍手指的粉笔灰尘，还没来得及走向操场脚上的厕所去释放积攒的浊液，隔壁教室的哭声、跺脚声、起哄声、纸张撕扯声，声声入耳。身为校长，有成同学才想起那个班的老师请假了，乡下教师紧缺，肯定无人可替。于是，祖国的花朵不受约束，开始演绎大闹天宫的神话故事。李校长有成同学，不假思索跨进隔壁教室，准备查看制止。因为从上到下，无论厂矿企业，不论学校机关，安全和稳定是第一大事。留守孩子多，一些娃娃若是在校磕破点皮，流点鼻血，就有我们憨厚朴实的父老，气势汹汹的骂上一路、打进学校——我记忆犹新、最为经典、且不容反驳的一句骂词就是：“学习那么好，将来还能怎么样，像你一样当个烂怂教师吗？我家娃娃就是来学校混毕业证的，就是来学校领营养餐长身体的！”……
我的同学李有成推门而入。二十几个学生，真有认真做作业的；也有专心吃馍馍的；营养餐的冷米汤被摔上教室后面的“学习园地”后，淅淅沥沥顺着手抄报、黑板沿正汁水漫流着；前排的一个男孩正准备扶着桌子跳鞍马。我的同学李有成进来后，很多学生发觉了，扭转身子坐的规规矩矩。只有背对着的那个小男孩把桌子拍得叮当作响，用稚嫩的嗓音叫嚣着说：“接下来，看劳资表演跳鞍马，也叫草泥马，好了，接下来见证奇迹的时间到了……”
阳光从窗外射进来，黑板更黑，后墙上米汤的黄渍更清晰。
我的同学李有成，顺手拿起窗台边斜立的一根白杨木细支做成的教鞭（用来指认生字词），轻柔而把握着力道，敲击了那男孩的后脖颈一下，制止了教室里目前的骚乱和不安全因素。
男孩回到了座位上，还不忘朝后面吐了一下舌头。教室里顿时安静了，祖国的花朵装模作样的用功，笔尖和纸张摩擦的沙沙声，让李有成校长想起了小时候养蚕时蚕食桑叶的静谧和安详。
射进窗户的阳光越变越短，高年级的学生书声琅琅，低年级的学生安安静静。我的同学李有成批改着作业，竟无端萌生了一种自豪感：教书好啊，严师出高徒，诲人不惓怠，桃李满天下。当教师好啊，辛勤的园丁，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……
平静的日子，时光总是过的不紧不慢。
下午学生散学后，我的同学李有成，累了一天，懒懒散散的躺在床铺上，随手拿起一本苏东坡的《寒食帖》，举到头顶观望，另一个手的手指，在床单上随着字帖上的笔势，开始下意识的一笔笔点捺横撇，轻重缓急。
这时候，学校灶上的炊烟还刚刚开始缭绕，那个男孩在他母亲的撕扯拖曳下，未见其人先闻其声，就像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的前奏，刀枪突出铁骑鸣，突兀的侵入了安静的校园，映入了同学李有成狭窄的眼帘、和逼仄的命运。
紧接着，医院化验检查，结果是有淤青但没内伤。
我的有成同学，紧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大截。虽然心痛那几百元的车费检查费，但一月工资也不算少，省吃俭用点，也还能交得起一个月的伙食水电费物业费和自家孩子的校外辅导费。
第二天一大早，那家长又来了，医院设备落后，没查出真实病情，孩子哭嚎了一晚上，梦中说了许多怪话。把传说中的麒麟和貔貅，说的有头有脸有毛有尾巴，——医院去检查一下子。孩子是祖国的花朵，有些创伤是看不出来的。因为在内心最深处留下了阴影。……孩子像一棵小树，在慢慢长大的过程中，树根没长大，而笼罩心头的阴影和乌云，却愈发蔓延得比树冠还大，比树根扎的还深……
于是第二天，我的同学李有成，雇出租车拉着他们母子和自己，来到医院，俗称专院。做了透视和CT，看了颈部多普勒和腹部彩超，孩子发育正常。又转到别的科室，女人向大夫转述孩子梦中看到麒麟和貔貅的具体画面和细节。大夫沉思半天，说我们的神经科只能简单的应急癫痫患者，如患者如此这般严重，医院——那个医院去看看，有专业的心理学博士和专业的医疗器械，可能对你有帮助……
大夫说完后，咳嗽了一声，让我的同学有成暂借一步说话。
大夫说，老师，你打那孩子了吗？……你倒霉了啊。我小时候，经常让老师打。我感恩那些老师，严师出高徒，棍棒底下出孝子么。这个女人不是善茬，你赶紧那点钱摆平吧……你这人，吓唬一下可以的啊。你可以拿教鞭往那屁股上抽一下。最大，就是毛细血管充血、溜下青疤红印，可你怎么不知道屁股离脑子那么远，打屁股还能打出个脑子短路神经断路啊……如果是外伤，好处理。既然，人家既然牵扯到了心理和脑子的疾病，就够你老兄喝一壶的了……
7
医生一席话，不幸言中。我的李同学有成的遭际，我不想再多赘述。
天水二院，也没查出青红皂白。于是医院。请来了国际国内最著名的心理医生，开始心理疏导，每小时收费三百元。
那个男孩，经见了世面，再加上母亲的教唆，锻炼出了一个实力派小演员的演技。医院，一会上窜下跳的嚎啕，一会横冲直撞喜欲狂：把女大夫叫哥哥，把男大夫叫阿姨。掀护士小姐的短裙，挪动鼠标要用主治医生的电脑打王者荣耀……
于是我的有成同学，心理疏导费加上来来去去的食宿费，已经花了好几万元。他心里企求的是，只有孩子无恙，就万事大吉，破财免灾么。
可是，我的有成同学不知道，我们教师成天被圈在四面墙里，只知道践行五花八门的教育政策与方针，已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慨而慷了：那个女人虽离异单身，但人家后面有众多男人，正应了一句唱词：“我家的表叔数不清，每逢夜晚排队来登门。”众多的男人，组成了女人背后的智囊团，台前幕后得出点子搞策划，都想多多少少分一杯羹吃。团员有江湖大哥、地痞无赖、有赌棍和民间诉师，还有专职碰瓷和摆事的——据后来有人评议，还有恶棍记者与幕后枪手。
真不敢相信，当今时代，竟还有靠专业上访发了大财的。这个操蛋的社会！我的有成同学，他摊上事了，摊上大事了！
紧接着，那个女人转变了战略战术，开始上访告状。
先从崇明县访开始，各级部门和官吏皆表示了最大努力的安抚和劝慰，发了红头文件，当事人在有关会议上，做了自我批评，并上门道歉，开支了一笔误工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。
尝到了甜头后，那母子开始逐级——然后跳跃式越级上访。
有目击者说，那女人故意穿着破衣烂衫，脸上用口红摸了血痕，箕踞坐在省政府的光洁大理石台阶上，开始添油加醋的血泪倾诉，控诉恶魔教师怎样摧残祖国花朵始末与细节。——对不起，原谅我引用了那个女人雇佣、或者利用了的那些媒体与记者的言辞和口吻。于是一大批市民和过客，围了一层又一层，群起而讨之。谩骂声、喊打声，就地击毙声，凌迟万剐的呼喝声，响遏行云。瞬间，我的同学李有成——那个为人师者、那个和蔼朴实的一校之长，顿时变成了阴沟里的老鼠、突然窜行到光天化日之下的情景，在正义的、善良的人民战争之汪洋大海中，逃无可逃遁无可遁。
写到这里，我想说，那些被冠以无冕之王的记者先生们，在你们把我的同学冠以衣冠禽兽变、态恶魔、辣手摧花这些坚硬的形容之前，曾做过最起码的真相调查和例行取证吗？历来，掌握着生杀大权的首先是太监捧在手里的尚方宝剑、以及御用文人手里挥洒随意的如椽巨笔。是的，我的同学李有成，的确工作手段有了失误。于是，你们像一群嗡嗡哼叫的绿头苍蝇，终于找准了有狭隘缝隙的臭蛋，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，一边在我们那个倒霉老师的创口上生蛆，一边争先恐后的吮吸着这点养分，一边剔着牙哼着小曲大肆卖弄文采和辞藻。可是，你们知道吗？你们挥舞笔头爽了短短几分钟，有些人，却被活活葬送了一辈子！
不想再赘述了，事情的结局是：那女人的男人幕僚们眼看事情搞到大，无法收场，于是纷纷作鸟兽散。好的是，那女人历练出来了，乘风好破浪，富贵险中求，胆大行得万年船。她做出了长远打算，开出了最后一口价：拿二百万了事！
反正名声歹了，不如一鼓作气，再而衰，三而竭，四而偃旗息鼓。
8
后来，——所有的故事都有后来。
后来，各级信访部门都去市里领过人，去省里领过人，最后竟然还到首都北京第一遭去领人。虽然，见识了天子脚下的繁华与世面，但却让北京知道了小小的崇明县，以及羚牧镇的小校长李有成之鼎鼎大名。领导震怒，雷霆大发，开了专门的会议，点了一些主管人的大名，严厉批评了全县教育阶层。缓和了情绪和怒气后，与会者经过讨论表决，达成了一致：定论说，干脆不如大事化小、小事化了，尽快翻过这尴尬的一页，赶紧推动我们崇明县教育的车轮继续滚滚前进！
搜遍全县财政的犄角旮旯，凑了三十万，交到了那女人手中。
事情平息了，国家出了大部分的钱。然后，有成媳妇下岗了，有成父母相继下世。免了校长职务的有成同学，成了全县教育系统的反面典型后，几个月损失了数万元。
后来，我的同学李有成，去公安局投案自首，被关了十五天禁闭。
舆论说，那是公安机关保护李有成，免得发生其他意外。
说到这里，很多人有十万个为什么，但不知从何逐条问起。有成同学，作为一个老师，你到底犯了什么罪？你是见义勇为还是急中生蠢？是调戏妇女还是猥亵幼童？公安机关的逮人和抓捕，到底有没有底线和尺度？轻伤害的医学证据和法院起诉的违法条款具体在宪法刑法的第几页？什么叫执法透明和公开公正？一些穿制服的警察，最大的业绩，只能是扫黄和抓赌。——聂树斌的冤案终于沉冤昭雪了。可是，我们想弱弱的问一句，你们二十几年后大肆宣扬的告破和澄清，以及巨额赔偿能顶个鸟用吗？能让青春少年死而复生重新活人吗？能愈合弥补白发老者丧子之痛的巨大伤痕吗？
9
以史为鉴，可以知兴衰；以人为鉴，可以明了自己的优劣点；以我的同学李有成为镜子，可以知道一个普通教师怎样安稳工作不受伤害到终老。
有人说，当时有成同学太软弱。强硬一点点，命运将会改写，讹诈终将归为泡影。可惜，很少有人知道，那时节，恰逢我崇明县上下一心磨刀霍霍、热火朝天的准备迎接国家级标准化学校验收、国家义务教育均衡县定点抽查考核。
恶魔教师节李有成，到底还是碰在了刀刃上，躲无可躲避无可避。北京都知道了崇明县和李有成，扣了好多分，教育系统的排名和位次直线下降。于是，层层责难、簇簇利箭，围拢了一个既定靶子——我的同学李有成。上面先威后恩，政策围攻做先锋，人性疏导打太极。说，李有成如果不千方百计不择手段摆平他手里这件事，假设影响了全县教育化均衡验收这等国家大事，得不到拨款是其次，得不到荣誉更次之，而最为重要和主要的，是他这个恶性事件的最终源头最初肇事者，绝对将会成为崇明县教育系统和历史上、被载入史册的千古历史罪人……
我的同学李有成，痛定思痛，反复酌量，想到了胆小怕事的妻子和弱不禁风的稚子，点头答应了。他的条件是，只要不枪毙不开除公职，怎样都可以。
后来，国家级验收终于顺利通过了，全县上下红旗招展锣鼓喧天，人人弹冠相庆。拆掉了遮羞墙，归还了东拼西凑借来的器材和设备，驱散了雇来伪装在校生的社会闲杂人等，封存了一仓库打印和手写的文件纸张。村村通水泥路，像蛛网，铺天盖地延伸到村庄、田野、乡间小道上，只剩下粉刷一新的教室背后的那一片小操场，正在兀自等待着将来的水泥硬化，师生早操体育课时，依旧雨天两脚泥，晴天一身土。
超市里，顾客是上帝；剧院中，观众是上帝；教育机构中，学生是上帝；各色家长，则是小上帝的监护人，比小上帝还大一两辈。校园不是世外桃源，不是刀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净土，必须整齐划一的、划归到服务性行业里面去。
古时候的老师，是坐着教书；近现代的老师，以为人民服务的姿态站着教书；当代和未来的老师，应该奴颜婢膝的跪着去教书。在未来的教室里，坐着我们的老师的上帝——那些祖国的花朵。
既然是花朵，就得高高供养起来。供在有阳光和朝露的高处，欣欣向荣含苞待放，吃着免费营养餐，喝着没有三聚氰胺的纯牛奶，笑声朗朗快乐成长，学到了知识掌握了本领，将来在谈笑间、举重若轻的就传承了传统文化，又接纳弘扬了西方科技精髓。
当下我们的乡村教师，字写得最不济的同行，有三两个字，写的最具审美价值和书法风骨：不是领导签练了大半辈子的“同意”俩字，而是我们自己不登大雅之堂的粗陋名姓。没有人知道，我们教师的名字，如今用途，前所未有的广阔：出现在一天三次的签到册上，学生的作业本上，自己的备课本上，偶尔记录在领导的小黑本子上，出现在请假条上，出现在防范森严的营养餐观察记录册、领取留样册上，出现在各种安全协议、质量保证、量化考核手册上……
当上校长的老师，名字用的最频繁。老师喊、学生叫、家长骂。小小校长是法人，责任比生产加工商品的厂长大出了一百倍。因为校长面对的是一群祖国未来的花朵，一群活生生的人，稍有差错和事故，枪毙一百次，也平息不了千万劳苦大众的愤怒与鞭笞。如此说，当校长不仅没好处，说不定还要搭上身家性命吗？呵呵，没那么严重，校长有特权呢。一校之长，可以每天早晨吃一份额外的学生营养早餐，我们的术语叫校长试尝。校长先吃，吃完后如果像往常一样红光满面，准时踏着铃声进教室，花朵们才敢分而食之大快朵颐；如果校长进食半小时后口吐白沫倒地不醒，其他老师就即刻封锁食品、戒严周边，打电话报警报告上级，然后做深入调查和追究。迄今为止，试尝营养餐的校长中，还没有中毒不治的。但即使有人中毒身亡，我们也能想得通，为人师者，以一己之躯，挽救数百位花朵快乐健康成长，死而无憾也。谁叫我们是老师呢，谁叫老辈们把识文断字的人叫先生呢：先生先生，先死先生！他用他血荐轩辕，我以我头护花朵。形式和手段不一样，初衷和归宿是可以并轨平行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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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个女人得了三十几万，在外省省会城市买了房，摇身一变为大城市的居民，从羚牧镇上销声匿迹了。她姓甚名谁娘家在哪如何离婚，很少有人问询和提及，就像她从没在镇上出现过一样。倒是我的同学李有成，从毕业、到前不久的去世，工作范围一直没离开过羚牧镇。
等一切尘埃落定后，有成同学，眼窝深陷，皱纹增多，皮肉松弛，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，显出了苦相和短寿的征兆。他不愿出门上街，因为他是我县教育界的名人，总有无数的手指在他背后指指戳戳；总有内容丰富的无数眼神、在他左右前后试试探探鬼鬼祟祟。
有成同学，更不愿意花钱了，而且还给自己惯上了不小得烟瘾。总一个人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，用缭绕的烟雾把自己包裹起来，地上丟一堆凌乱的烟蒂，生了一圈白皮的嘴唇上沾几条发黄的烟丝。
有成同学穿得更旧了，买了几张台球桌，摆在影剧院门口，周末假日帮老婆做点小生意。我们这些同学，假日无所事事时，就去他的摊位打免费的台球，一根根给他发烟，山南海北的说话，既挤兑打击他，又尝试抚慰劝导他。人世间的事，除过生死，其余都是小事。没有过不去的坎，没有耕坏了的地，只有累死了的牛和人……我们心照不宣的希望，我的同学李有成，能尽快走出阴影，忘掉那些不甘和辛酸。毕竟，到了我们这个年龄，上有老下有小、还干着那样“危险”的工作。自己倒下了，谁来替你抗？就像一句网络流行语所说的：你不坚强，谁能替你勇敢？
事情刚过去时，我的同学李有成变成了那个经典形象祥林嫂，见人就唠叨就诉说，说过来说过去除过愤恨，别人就是哀叹自己。时间久了，在朋友的开导劝说下，有成同学不在跟任何人絮絮叨叨了，开始步入正常人的生活轨道，他开始收拾自己，穿上运动鞋去爬山，到龙隐寺看溪水赏落日；开始和我们这些狐朋狗友喝小酒闲聊神侃，开始重拾自己丢弃多年的两样爱好：书法和根雕。
曾经去过有成以前居住的城郊民房，低矮狭小的房檐下，有成同学竟然种了那么多的葡萄，枝叶条蔓攀爬腾挪上架。阳光穿过葡萄架，细密的光斑在地上闪闪烁烁；沁人的凉意和绿色遮盖了小小的院落。我夸他葡萄好，更想讨要一些新鲜果实。听我夸奖，有成同学很受用，笑的两颊皱纹荡漾，眼睛眯成了一条线。他弯着腰碎步跑到一个角落，掀开自来水观察井盖，竟拎出了一大壶嫣红的液体，在我眼前晃动着卖弄。那壶液体是酒，有成同学自制的葡萄酒。有成同学开始喋喋不休的给我卖弄他的自制佳酿，说怎样选果，怎样晾晒洗涤，怎样密封发酵，怎样查看成色和勾兑，还说真的要不停查看。否则，时间短了甜腻如果汁、而时间太久，就会发霉变臭。……有成一直在说话，我插不上嘴也不想插嘴，因为我真不懂做酒的过程和学问。卖弄炫耀了一大堆后，有成又小心翼翼弯着腰身把酒抱走，贮存到了井下，说是时候不到，等到冬天第一场雪后，就送我一瓶绿蚁新醅酒，俩人围炉夜话煮酒骂坏人。
可是第二年过去，有成同学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，我也差不多淡忘了。总觉得日子过得那么快，而我们总是那么忙。有一次聚会喝酒时，我突然想起，并责难他的不守信用。我的有成同学哈哈大笑，交替在胸前搓着两只手，说他一直记着呢，只是晚上常常失眠，睡着了也噩梦不断，喝点酒才能睡得糊涂一些，像死了一样。那壶酒，没等到冬天，就被我晚上掺着白酒，一点一点喝完弄尽了……
闻其言，想张口骂他两句，却又强咽下了肚子。
有成同学，吃亏吃在他不是个坏人。好人难活啊，好人知感恩有良心，好人给自己身上圈套的枷锁太多，尤其看了几本书的小知识分子好人。好人难免会犯错，好人细腻而敏感，所以常常会自责反省，常常会良心不安，这样长此以往，轻则抑郁，重则落下病根损失健康。天之道，损有余而补不足；坏人之道，时时处处损别人肥自己。坏人分两种，一是后天环境造就的，一是天生的，胎里就带着戾气，骨子里就遗传了祖先的坏基因。无论那类坏人，总以自己为中心，胆大而心黑，觉得除了自己世上在没有一个好人，干惯了坏事，心里从来不纠结，从没良心不安过。吃嘛嘛香、倒头就睡基本不做噩梦。穷凶极恶的人，神会避让、鬼要敬重。一般来说，坏人总在这个世界上活得风生水起，而且大多高寿。我们的周围，三分之一的坏人还小，正在校园里和小树苗一起茁壮成长；三分之一的坏人正值壮年，正在忙着充当精英和专家一起抢钱；三分之一的坏人已经变老，干不了更坏的坏事，只能颤巍巍的躺倒在马路上，碰瓷讹人。
两年前，有成同学摘除了胆囊，很多东西不能吃了，酒也不敢再喝了，坐在一起的机会渐渐变少。一些农民，治个感冒，医院检查就诊，医院设施不先进、大夫本事不过硬。我的同学李有成，医院做大手术的目的，是为了省钱和方便。
去年夏天，天气酷热，我请他喝冰啤，他呵呵笑着，摆着手说，能喝个辣子粑粑啤酒，心脏也不好了，有病呢。我才知道，他刚刚被查出有高血压和冠心病，不知什么时候患上的。看他的脸，黑焦焦的，皱纹深处，才隐隐看出细细血色。
去年寒假，刚进腊月，见过有成同学一次，在他的台球摊子边，他脱下棉手套，第一次主动给我敬了一根香烟。瞅一眼牌子，竟然是价格不菲的珍品兰州。我大为惊奇，美美实实的揶揄打趣了他半天。我们站着对火，开始吞纳吸吐。我心里清楚，节俭得有些吝啬的有成同学，绝对不会给自己买如此昂贵的香烟，肯定是给谁随人情份子，事后别人对他的酬谢。年前，一场大雪后，我和老婆出来逛街，眼睛不由自主搜寻有成同学的台球案，有成的几个台球案上扣着马鞍一样的木头护具，上面遮盖着塑料纸，落了一层厚厚的雪，台球案下的雪地脚印凌乱，也没人清扫过。一边走，我一边对老婆嘟囔说，有成那么勤快的人，今天怎么还没拉开案子做生意啊，连卫生都不收拾，不会出了什么事吧。老婆说，眼看过年了，人家歇息两天不行吗，……说不定是两口子置办年货去了，过完年在开业……我点头称是，认为老婆说的不无道理。
正月初四，我起床后，拿起手机浏览朋友圈，竟然发现了很多人转载的一个水滴筹链接。标题和头像竟是李有成，赫然写着胃癌晚期的字样。当时，我真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。又细细看了一遍，只能和众多好心人一样，接受这苍白的现实，并默默祝他化险为夷，愿苍天眷顾保佑老同学早日痊愈。因为书上常说，要用顽强的毅力和坚定的信念战胜病魔，和病魔做不屈不挠的斗争。俗话又说，吉人自有天相。所以，我们总是相信这些铿锵有力的词句，总以为到最后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可是，生命很顽强，生命更脆弱。
11
有成同学死了，胃癌晚期。他还是被病魔夺取了年轻的生命。但我们很多人总觉得，李有成的死，那场事故是诱因，与那个女人有直接关系。但归根结底，还是要怪有成同学，谁叫他体罚学生呢。
体罚学生的老师，罪大恶极，万死也难辞其咎。因为专家说了，没有教不好的学生，只有不会教书的老师。以此类推，就能衍生出好多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：没有看不好的病人，只有不会看病的医生；没有破不了的案子，只有不会破案的警察；没有当不了冠军的运动员，只有不会培养冠军的教练；没有治理不好的国家，只有不会治理国家的领导人。
体罚，是指通过对人身体的责罚，特别是造成疼痛，来进行惩罚或教育的行为。体罚不是目的，而是手段。罚站啊，罚跑步啊，罚打扫卫生，叫变相体罚。骂两句，批评语气重一些，表扬好学生引起其他学生嫉妒产生阴暗心理、嘲讽学生、上课时没收打游戏的学生手机，这些行为都属于变相体罚的范畴，会导致学生心态不好、情绪波动大甚至发生自杀或伤人的偏激行为，从而无端摧残了一个祖国花朵的身心，毁灭了一个有为青年的锦绣前程。先天性心脏病的一个小孩，为了不受其他同学歧视，向老师隐瞒了病情，体育课上跑步猝死。一时流言四起，说学校杀害了学生，向家长下跪道歉，支付巨额赔偿。暑期学生河边游泳溺水死亡，家长把老师学校告上法庭，理由是学校没有培养孩子的安全意识，老师的安全教育工作开展不到位，又是巨额抚恤；一小孩早恋，被家长偷看日记后责骂，一时冲动从阳台跳楼自杀，家长伙同亲友抬着棺材一路打进学校，叫嚣说学校安全排查工作滞后，教师对学生的心里转化思想疏导工作不科学，所以学生“三观”不正，一有挫折就轻生厌世，于是当事老师下岗，经济赔偿后才息事宁人……
专家说了，体罚学生，是一个老师最无能的行为。体罚了学生的老师，被冠以恶魔、禽兽、变态，恨不能千刀万剐才解恨。一个优异学生，一次迟交作业，被老师轻言细语批评了几句，那孩子就掏出管制刀具，上前几步，把年轻老师活活捅死。老师死在了学生的刀下，死在了一个孩子的手中。专家分析少年杀人犯的作案动机，说是学生的学业压力大，学校和老师没有做好学生的心理疏导与矫正工作。言外之意，好像是被杀死的老师，即使一死也难逃其咎，死得其所似的。况且杀人的毕竟是个孩子么，孩子哪能不犯错呢，犯了就改，改了再犯么。
看到这些案例，再想到有成同学的遭际，真觉得作为一个老师，以后上课时应该戴上头盔，身穿软甲，带上款款微笑，练就温言软语，很“策略”的处理各种课堂问题：有孩子玩手机游戏，告诉他带好耳机别吵到其他听课的同学；有孩子睡觉，千万不能惊动、要轻手轻脚给披上外衣，以免着凉；有学生情绪不高内心不爽时，就撅起老师自己多肉的屁股，让其跳起来狠踹上几脚，发泄一下积郁；有人不想上语文课了，就请人家随意去听听别的课程，去校园溜达看风景散散心也可以；有孩子厌学想回家了，就立即打电话，请家长接小衙内小公主回去，体验几天家的温馨和舒适；……千万不可意气用事，千万不可体罚和变相体罚，有成同学的前车之鉴，我们千万可不能步他后尘啊。还有，孔夫子说过，要因材施教。嗯，我们应该因势利导因材施教，并且要搞出地方特色和校本特色。譬如：爱讲话的同学，应该超律师的方向去培养；爱打架的男孩子，我们建议学跆拳道和拳击，因为李小龙死了泰森也老了，世界冠军后继无人；总迟到的孩子，我们提倡学围棋，那需要慢功夫和耐力；至于爱撒谎的孩子，的确是稀有资源，可以朝将来当政客的目标去激发和努力……
其实，我因势利导过，而且成功了，有点沾沾自喜。一点点小经验，在这里卖弄一下。学校多女老师，所以我代着了一二年级的体育课。去年冬天体育课跑步时，我发现二年级的一个小男孩，滴水成冰的冬天，手里却掂着一瓶水，跑三步就拧开盖子喝两口，把自己搞得气喘吁吁呛得喷嚏连天。停止跑步、集合队形时，我勒令他先把瓶子放到窗台，然后告诉他大冬天喝冷水的害处。小家伙置若罔闻，而且吸吸溜溜继续喝水，招来孩子们的一片起哄喝彩声。我脸上一热心里一急，没加思索，就上前夺下他的塑料水瓶，顺手掼到脚下。这一下，那孩子扑通一声躺在了地上，手脚乱舞，像初学游泳者胡乱拍水似的，嘴里胡乱哭吗，左一个日我先人，又一个草他老母。看着他小小年纪口吐脏话谩骂师长，我血气上涌，真想上前揍他一顿，替他外出的父母教训一番这个有人生没人教的小混蛋。可是看着他横流的鼻涕，和上翻的白眼珠以及胡乱踢舞着的小手脚，我心里竟有点怕怕的。隐隐听见在其他学生的尖叫起哄声中，他竟然骂我是一只老秃驴。哈哈，感谢那小孩的这一句骂词，让我在哭笑不得之际理智却占了上风，急急慌慌跑出校园，买了一瓶叫什么爽歪歪的饮料，三步并作两步递到他眼前。那小家伙看到饮料，忽的一下坐起来，迅捷插上吸管，用袖管抹了一把鼻涕，呼呼噜噜吸咽着，又和其他孩子追逐打闹去了。我出一口长气，用力紧盯着每一个孩子。怕有人上树，怕有人爬上乒乓球台往下跳。我时刻准备着，站在低处，做一个肉垫子。千万不敢呵斥与责骂啊，孩子一惊吓，手足无措掉下来，就不得了啦。我只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，随时准备用肥厚软和的肚腹，承接跳下来的每一个花朵——祖国的花朵。
可是，有些情况，我们真的是有心无力，无法为我们的学生上帝，提供出最周到和最人性化的服务。有一个例子是，这几年，都为乡下孩子成立了村上的幼儿班，就设在村小校园里。午休时，孩子不回家在教室睡觉。幼教老师叠床铺被，哄孩子入睡。就有一天，一个老妇闹上门来。说，她孙子整天在学校睡不好，回家不好好吃饭，一个月竟然瘦了三两肉，一个大胖小子瘦的失了人形。如果上上三年幼儿园，肯定就瘦的像蒿草棍棍子了。你们老师付得起责任吗？……幼儿班刚参加工作的女老师吓得花容失色，连忙递座倒茶，说要家校沟通，共商孩子的教育大计，或者因材施教，或者因势利导。老妇说，我大胖孙子每次睡觉，不管白天黑夜，都要噙着我的奶头睡，你是怎么做的？……家校沟通失败了。那女老师还没结婚，她真的做不到那老妇的要求，她只能独自一人时，对着学校上空红旗后面的土山嘤嘤哭泣。何况一个班里，中午不睡觉的孩子那么多，她即使锻炼的克服羞耻和小资情调后，她也没那么多器官，供那么多孩子吸啜把玩啊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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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一直忘不了最后一次去探望有成同学的情形。
他的鬓发全部斑白，脸上全无血色，身体蜷缩瘦弱的像个大小孩，鼻子里插了两根管子。他六十多岁的大哥在照应他，六十岁的老人看起来，好像竟比他年轻好多。
有成同学说，老同学啊，谢谢你最后能来看我送我。你扶我起来坐坐，我大哥上年纪了，没力气扶动我，我想坐起来涮涮嘴，口里又苦又干的……不要倒开水，我一直觉得五脏六腑像着火了一样，你拿着那个矿泉水瓶子，在龙头上接点凉水就行，你知道，我现在已经水火不进了……
我扶他坐起，他脊背上的骨骼像一把嶙峋的干柴，坚硬咯手。
我还能说什么呢，我也心里火烧火燎的，眼眶湿湿涩涩的。
我的有成同学，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：老同学啊，你走吧，我不想和人说话了，我也没力气说话了……你替我劝劝要来看我的同学，叫他们别来了，你就当帮我……等到最后的大事时，——我的大事，你知道么？你们帮帮我的媳妇……她一个女人家……什么都不懂……
我点头如小鸡啄米，双手拖着他的后背，医院的床铺上。枕头有点靠后，我稍一使劲，托起他往后挪了一点。他好轻，比一个大孩子重不了多少。他的骨头咯着我的手，我知道，我的同学有成来日不多了。
医院后，我把车子开的飞快，心里烦乱到了极点，想喝酒，想破坏点什么。我的一个女同学，也是城里上班的老师，她幽幽地说，我们将来得了病、得了这种病的话，可能领导连假都不请。不如自己找个高地，纵身一跃，一了百了……
听了她的言说，心里更加偏激忧郁，只长长的叹出一口长气。我的兄弟姐妹，我们那些众多的教师啊……
其实我们都知道，胃癌晚期的人，最后都是饿死和疼死的。我的有成同学，在最后那几晚，医院最好的止痛药也无济于事了，他大声哭嚎，声音凄厉，使整个楼层的患者，都没睡过一个囫囵觉。我的有成老同学，我了解你的性格和思想，其实我们都一样。那个时候，你即使想解脱，想打开窗户纵身一跃，还自己和世界一个清静，你也办不到了。因为，你已经挪动不了自己轻如干柴的躯体，自己做不了自己皮囊的主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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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成同学，你的葬礼上，羚牧乡的老师都来了，很多朋友和同学都来为你送行。很多人都喝了酒，你最后的一杯酒，——一杯苦酒。我想，人死不会如灯灭，一定有来世的。我们举盏祝愿，但愿在来生，你投胎鸡犬豚马，也别做人，做人太熬煎；但愿你化身雨露草木，也别做人，做人太苦累；即使投胎做人，也做贩夫走卒引浆屠狗者之流，万不敢再作教师。——没有三头六臂，做不得教师。何况，隔壁卖茶叶蛋的刘老二，后面刮痧拔罐兼剃头的吴老四，都不是发了吗，开着豪车领着美女，整天乐陶陶的，那才叫在世上活人一遭……
每次上街，总会不由自主在影剧院门前张望，仿佛看到你腰身佝偻，拄着台球杆，远远望着我微笑，眼睛眯成一条缝，说最近球艺进展，想教导我几招。但是我知道，你是让我先给你发烟，然后帮你盯着那帮淘气小子，看哪个淘气鬼不付钱就开溜，一盘一块钱呢。
我知道，在那个街面，永远看不到你了。
我以后会绕道远行的。我恐惧想起你的点点滴滴。那样，会让我陷入悲伤和抑郁的。毕竟，活者且偷生，死者长已矣。
那个叫有成的同学，愿你安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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